下午确诊患了抑郁症。
打电话告诉老婆,她回了三句话:1 别听医生胡扯,你没病。2 不要给自己贴上标签,你以后怎么正常生活?3 我怎么觉得你挺兴奋,被确诊好像扬眉吐气了一样?
于是我决定写这篇文章。
我们的社会从来不缺少对精神病患的偏见。据调查中国有9000万抑郁症患者,每年有近30万人自杀,40%患有抑郁症,而绝大多数自杀者没寻求过心理干预或治疗。仿佛抑郁像梅毒一样,是一种难以启齿的东西。而患者所经历过的无可名状的痛苦,周围的人根本不信,即使是家人,也会认为你只是“想不开”而已。如果你被确诊,则面临着另一种歧视。你会被认为性格有缺陷,“控制情绪能力“不足,判断力、思维方式都有问题。一旦这些被否定,你的工作、生活和家庭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所以大多数饱受抑郁情绪困扰的人要么自己忍着,要么找一些鸡汤励志文来疗伤,要么找人倾诉,极少有人求医。有很多轻微抑郁的人就这样痊愈了,但更多的患者越陷越深。
当我鼓起勇气走进诊室,说我可能抑郁了时,医生的反映和我老婆一样。“你怎么知道你是抑郁?你说你是你就是?如果你自己能诊断,那我研究这么多年医学干什么?”他笑着问。
我立刻向他道歉,然后尽可能保守审慎的描述了我的症状,没有丝毫夸大,以免误导他的诊断。比如他问我:是否难以入睡,或睡眠质量不高,是否茶饭不思,没有食欲,我实事求是的否认了。以前确实失眠过,但通过自己调整,现在吃的好,睡的香,天天锻炼,作息规律。
可是最终他还是确诊我得了抑郁症。因为我确实有一些不正常的地方。有时候走在阳光下,莫名其妙的就会一阵难过。本来该欢乐的时候,却倍感痛苦。长期无法集中注意力,记忆力明显减退,常常悲观、绝望,否定自己。偶尔会设计自己的死法,觉得生无可恋。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初的时候,每天只会短暂的陷入这种情绪,自己尚能克服。慢慢的,心境低落的时间越来越持久,越来越难以忍受,更没有能力自我调整。
比如上午内心还很充实,中午睡了一觉,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起床上班。无论如何开导自己,手脚就是不听使唤,躺在床上一阵阵绝望。
我很努力的去剖析自己性格中的弱点,和思维方式的缺陷。有时候,你会受悲观情绪左右,不自觉的推动事物向你所期待的坏的一面发展。你把本来可以做好的事搞砸,然后对自己说,看,我没说错,就是这么黑暗。久而久之你看待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就会成型,你会陷在自己的逻辑里无法自拔。
可是我不是这样,我的认知没有问题。我的工作、情感、人际关系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应付裕如。但是总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对我说,你的生活很乏味,你的工作没有意义,你的人际关系一团糟。你的未来非常黯淡,生存都要成问题。你什么都做不好,你就是个废物。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大脑要将我拖入黑暗之中。我同另一个“我“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为了证明“我“是错的,我会给天南海北的朋友打电话,确认他们对我一如既往的热情、友好,以证明我的人际关系没有问题。我会设想最惨的场景,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流落街头衣食无着,确定自己到任何地步都能坚强的活下去,而且会继续对这个世界友好、热情。我爱我身边的每一个人,由衷的关心他们,希望他们都能幸福。我觉得我和世界之间没有问题。
即使这样,另一个“我“仍然占据了上风。最可怕的是,我的大脑开始罢工。我背两个小时单词却一个都记不住,我失去了对文字的掌控力,迟滞、呆板,所有的专栏和书稿都无法完成。
我终于被自己打败,先是丧失了感知快乐的能力,接着又失去了梦想,一步步的走入绝境。每一天我都恐惧起床,恐惧走出家门,面对外面的一切。别人和我打招呼时,我没有能力组织友好而不失分寸的话语回应。我甚至无法命令自己摆出一副应有的、符合社交礼仪的表情。
此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美貌财富健康地位成就都不缺的人,会选择自我了断。而且死前可以留下那么冷静从容的遗书,逻辑清晰,语气平和,与世长辞跟挑选一件衣服那么轻松。
我还在继续挣扎,大脑给出一千个悲观的借口,我就要找出一千零一个乐观的理由。生活的主要内容成了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我读荣格,读弗洛伊德,读武志红,从道德和欲望的冲突寻找自己潜意识里的焦虑,从儿童时的亲子关系剖析自己性格的成因。我尝试放下一切,回到最简单的生活。我停止更新专栏,不再学习外语、练习小提琴,也准备同出版商坦白暂时无力完成书稿。
最后发现都无济于事。我开始明白,我的心理根本就没有问题,我的病痛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对大脑的迟钝及它产生的阴暗悲观自我否定就像对牙疼一样无能为力。
如果认知和思维都正常,但依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情及想法,那这不是心理问题,它就是一种生理疾病,和感冒一样。
医生证实了我的判断。他告诉我,目前还无法确知抑郁发病的原因。但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一旦确诊抑郁症,立即开始药物治疗,而且要持续很长时间服药。心理疏导和人格重塑都是药物见效之后的事情。
不要害怕副作用,不会产生药物依赖,不管有没有效果,坚持吃药,是目前最有效也是唯一有效的治疗抑郁手段。
希望更多受抑郁困扰的人能及时寻求专业治疗,也希望社会能普及现代医学常识,理解这个越来越庞大的群体。在精神卫生水平还处于较低阶段的今天,家人朋友的支持和关爱非常重要。
明天起,我就要开始服用抗抑郁药,舍曲林。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觉得很轻松。在抑郁症把我拖进深渊之前,我要战胜它,继续未竟的梦想。
我觉得,笑到最后的那个,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