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本的“老龄化”“少子化”问题可谓老生常谈,但每次只要媒体报道一些十分具冲击力的数据或事实,仍能吸引大量关注度。1月初,一项“近七成日本人认为不一定需要结婚”的调查结果便一度登上中国微博热搜榜。对于世界上许多国家而言,日本如今的“人口困境”不是特例,这是它们已经面临或者即将迎来的挑战,包括中国——国家统计局1月21日公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出生人口数比2017年下降200万。中国的人口问题这两年逐渐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在此背景下,再次聚焦日本的人口难题或许能对中国有一定参考价值。为此,《环球时报》两名常年负责日本新闻报道的记者从不同角度讲述了日本的“人口困境”。
有关日本人口难题的那些故事与数据
孤寂之泪与小岛人烟
说起日本的“人口困境”,《环球时报》记者想起两次经历。有一次,日本外务省下属的一个负责外宣的部门邀请记者去采访一个振兴地方经济的项目。采访当天,记者与陪同人员从新干线转乘慢车,再由慢车转乘一辆前来迎接的小面包车。沿途绿水青山,很少能看见人影。当时记者便感慨:“常听人说日本要‘恢复军国主义’,但日本人口已稀少到这种程度,靠什么去‘恢复军国主义’呢!”
快到村口,只见8位年龄60岁至80多岁的老人站在一排房子前等候着。记者下车后用日语跟老人们打招呼,他们个个脸上露出笑容,有人说“我们村里好久没有外人来了”,有人说“你这个外国记者看着很年轻啊”。
《环球时报》记者立即投入现场采访。原来,这一排房子已改建成酿酒厂。陪同人员说,这8位老人每年酿造出的日本酒“为振兴日本地方经济作出重大贡献”。
接着,记者到村里转了转。安静,异常的安静。一处处小院,大多是“铁将军”把门。隔着院墙向里望去,或是杂草丛生,或是屋檐坍塌。
一位日本大妈带着记者到村里学校的运动场,两个篮球架依然竖立,但网篮已经近乎破碎。运动场上摆着一排长长的露天烧烤铁架。这位大妈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们都走了,有的去了东京,有的去了大阪,最没出息的也去了县城。以前过年时,他们还知道在‘大晦日’(日本的大年三十)赶回家。现在,他们也不愿意回来过年了。”她告诉记者,为了让孩子回家,村里的老人想了各种办法。“这不,在‘废校’操场上摆放烧烤架就是为了让他们回来不只为看看父母,还可以与当年的同学聚一下,但这招只在头两年管用。”大妈说。
临别时,有的老人给记者送了他们酿造的日本酒,有的悄悄用衣角擦泪。在记者看来,这是孤寂之泪。
还有一次,《环球时报》记者应邀到日本香川县的几个小岛参观当地连续几年举办的国际美术节。走到一座小岛的一处路口,一位年近90岁的大妈使劲向记者招手。记者走过去后,她立刻切开摆放在案头的沙瓤西瓜,热情地说:“你吃,你吃,不要钱,我看见有人来就高兴。”
这位老大妈告诉记者,虽然小岛上白天有一些游客,但一到下午四五点钟,他们就乘船走了,夜里的小岛和“死岛”差不多。“我是17岁嫁过来的,以前岛上一度有3000多人,现在只有20多个老头老太了。”老大妈说,县里每星期派两次医疗船到岛上为他们检查身体或者看病,但要是遇到重病,就要被医疗船运走,有些人便在岛外去世了。“过去还能把遗体运回来火化,但现在,连岛上的殡仪馆、火葬场都关门了。”
看到大妈身后一栋栋空无人烟的房屋,记者开玩笑说:“我将来也想到这里养老。”她立刻跟上话说:“你来吧,只要你把户籍迁到这里,这里的房屋都是免费租住的,县政府还可以给你提供200万日元的装修费。”
出生率下降,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原因
日本人口日益减少。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2018年日本人口数量减少约44.8万。到2050年,日本每年人口减少量将达到90万。英国《金融时报》说,从2009年至2016年,日本幼儿园减少2300所,近2000所小学关门。联合国专家预测,到2065年,日本人口相较于2010年将下降超过20%。与此同时,老龄化不断严重。日本内务省去年9月的数据显示,该国70岁以上人口数超过总人口的20%;65岁以上人口数占据28.1%。
关于日本“少子化”,有各种人口学、社会学分析,比较常见的是结婚率下降。有调查显示,当今日本社会中1/3的人终身不婚,结婚群体中有1/3离婚。
让《环球时报》记者难以置信的是,在各种出生率低的原因中,厌烦行政手续带来的麻烦也成为日本社会关注的对象。据《日本经济新闻》近日报道,一名30多岁的父亲去年底到东京都文京区政府为其第二个孩子办理出生手续,他需要填写出生登记表、儿童津贴申请表、儿童医疗费补助表、保育费用减免申请表等等。为此,他“后悔”生了二胎。此外,如果是双职工夫妻,为了能从幼儿园晚点接孩子,他们需要所在企业出具《就劳证明书》。这个时间通常在10月到12月,也是企业最忙的时候。申请者因此常常在公司里遭其他人“白眼”,认为他们是“添麻烦的人”。
一段关于打工的往事与日本的“破局之策”
“高龄化”与“少子化”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各行各业劳动力持续减少。据《金融时报》报道,自2000年,日本劳动人口缩水13%。2014年,日本农业人口是226.6万,2018年降到175.3万。日本粮食的自给自足率因此从48%下降到38%。另据统计,日本有大约330万人在建筑工地工作,其中1/4年龄在60岁以上。
这让《环球时报》记者想起一件往事。大约30年前,记者作为自费留学生初到日本。当时,国内有一篇小说十分流行,里面讲述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打工,而工作内容就是背运尸体。记者找到一名撰写日本殡仪业报道的媒体人,询问他有没有可能介绍记者到殡仪馆打工。那时候,这份工作的时薪是3000日元到4500日元,而在普通餐馆刷碗的时薪只有800日元左右。那位媒体人当时这样回答记者:“殡仪馆是日本人离开世界的最后地方,那里十分注重日本传统文化与习俗,绝对不会雇用外国人打工的。”然而不久前,《环球时报》记者在东京参加一名华人的葬礼时,发现有中国人在殡仪馆打工。他悄悄告诉记者:“现在这里每小时工资有6000日元,但还常常找不到人呢。”
与中国人在殡仪馆“偶遇”令记者联想到日本去年12月8日推出的新政策——从今年4月开始,在未来5年引进大约35万名外国劳动者。然而,日本劳动人口缺口太大。比如,日本政府计划在护理领域接收6万外国劳动者,但实际缺口是34万左右。
为解决人口问题,日本政府做的努力还有很多,比如强行减少企业员工加班时间。日本一家大型企业的员工告诉记者:“过去,我们公司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10时半,之后还要和领导同事喝一顿,到家都快12时了。现在,要求加班不能超过晚8时,周末时下午5点必须下班。”在外界看来,日本政府的潜台词就是“早下班,多生孩子”。同时,日本在延长退休年龄上做出调整。过去,日企员工60岁退休,现在许多企业将退休年龄延长至65岁、甚至70岁。此外,日本加大“延寿”工作力度。安倍晋三主持成立“人生百年办公室”,引导日本人向人生百岁的目标迈进。
引入外国劳动者难解困境
《环球时报》记者身边有大批不生孩子的日本朋友。在社会舆论如此关切人口问题时,他们为何坚持不生孩子?
生活在大阪的高田是大学教授,他的妻子是律师,按照收入,他们“富养”孩子都不成问题。但高田告诉记者,他们夫妻二人此生想以实现个人价值为目标,无法全身心为子女付出,因此“不生反而是最负责的选择”。
而对于60岁的松下太郎来说,不生孩子是无奈的结果。年轻时,他在东京一家汽车公司工作,每天疲于奔命没有机会结识女性。2008年金融危机后,松下的公司又倒闭了。再就业陷入困境的他索性回老家照顾父母,生活的重担彻底打消了其结婚生子的想法。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松下的一番话或许能代表许多日本人的心声:“是否陷入人口困境与我无关,眼下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低出生率问题难以解决,日本又面临劳动人口严重不足。为此,日本决定从今年4月开始引进约35万名外国劳动者。然而《环球时报》记者通过采访发现,日本人对这一计划疑虑较多。
日本精英阶层不看好该政策的可操作性。他们认为,如此庞大的计划漏洞很多,招聘渠道便是其中之一。即便达成政府间合作协议,完全依靠通过对方政府来招聘可能性不大,大概率仍然要分散到中介机构。这就会出现问题:原本就不高的薪水再经过中介,劳动者能拿到手的钱少之又少,这样日本劳动力市场的吸引力大打折扣。
“如果中国人不来,培训将成为另一大问题。”一家日本工厂的高管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中日同属汉字圈,相对来说,中国人较容易掌握基础日语,可以很快适应日本的工作与生活。但其他国家民众就不太行,比如越南人,他们在工厂里操作机器经常出错。”
这位高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如今赴日中国人群体特征发生显著变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日打工对中国人来说能赚取不菲的收入,不少人选择在这里从事较低端行业。但随着中国经济迅速发展,中国人现在赴日基本以留学为目的,很多人完成学业后留在银行、高校等机构工作。有数据显示,在日外国劳动人口中,中国人占近30%,其中不乏拥有专业知识与技术的高学历人员。然而这次日本主要是想为建筑业、护理业等较低端领域吸引劳动人口。
可操作性难度还体现在,新政策下的工作签证期限是10年,其本意是帮助企业节省重新招聘和培训的成本。不过,上述日本高管对记者说,目前,只有持医疗、技术等类型签证的外国人可邀请家人一同赴日生活,从事低端产业的外来人口不行。这意味着,对普遍注重家庭观念的东方国家民众来说,除非报酬特别优厚,否则很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这么多年。
一位日本媒体人更担心大量引进外来移民会引发矛盾。日本人固有岛国思维,看不起外国人。如果外来人口涌入日本,成为他们的邻居甚至工作伙伴,难免引发各种矛盾。反之亦然,从事低端产业的外来移民也将面临“委屈融入”还是“自我隔离”的矛盾选择。
日本素来给人“科技之国”的印象,为何不靠人工智能(AI)帮助日本摆脱“人口困境”?面对《环球时报》记者的疑惑,这位媒体人说,目前可交给AI的工作内容有限,且如果大范围引入AI,日企的组织结构也将随之调整,这显然不易被保守的日本社会接受。
日本街头有大量自动贩卖机,自动结算柜台在超市也很普及,但这些仍远远无法满足需求。如果想让AI填补所需行业的空白,前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成本研究开发AI技术。
相比精英阶层,普通日本民众更关心安全问题。家住东京的井田先生对《环球时报》记者说,这些年,他家附近来自越南、柬埔寨、菲律宾、泰国等地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为此他特意加强了家中的防盗措施。说起日本准备引进35万外国劳动人口,井田表示,希望“家附近的外国人不要再多了”。